白果

偏清水,最近上头少我

【陆海/原剧向】相生(HE/一发完)

原剧结局向,全文3.2W,一发完。

忙完手边的事断断续续撸了三天,总觉得剧版结局收的有点潦草,很多梗没圆意难平,就来狗尾续貂了hhhh全写完竟然这么晚了一发完果然好南......

【食用说明】

全员HE、涉及商阔舞大三角、陆商分离。

微微微双海、有虐、无车。

一句话概括大概就是个历经劫难互相成就的故事。

没看过原著小说及漫画,剧版衍生,不影射任何真人。

如能接受,食用愉快~

///.
 相生

    妖族秘传,人皇妖王,相生相克,命格纠缠,千重因果由此而生。

【真相】

    001.

    王陆从不知道海云帆瞒了他那么多事情。

 

    他以为那个人不说、他便不问,便是对他最大的保护和尊重。可如今看来,他却是玩脱了。

 

    五绝大会的闹剧终于让万仙盟决心重整纲纪、肃清仙门。这重新洗牌后的众仙首脑决定的第一件事便是弄了个超级闪回术法阵,将一众甘愿伏法的贼人通通扔进去,查看他们过往的罪孽以及瞧瞧是不是还有什么未得逞的阴谋。

 

    灵剑山、万法仙门和昆仑各派了真传弟子进入法阵收集证据、监督这一切的运行。说来这盛京仙门好歹也曾是第一大修仙门派,可坑蒙拐骗、构陷同门的事儿一件都没少干。周沐沐、斩子夜这两人倒还好,王陆这边却是要气炸了。

 

    倒也不是王陆正义感多爆棚道德心多高尚,而是,他在那一堆乱糟糟脏兮兮的记忆里,看到了小海的身影。

 

    准确来说,他看到的是海云帆的遭遇。

 

    夜里的季阳城格外安静,王陆踩着虚光站在宽阔的大街上,一抬眼就瞧见被人施了定身咒的小海。而罪魁祸首就站在他的对面。杜松子嘴角噙着笑,将一记灵力打入那人身体里,却收了手,云淡风轻的来了句,“我盛京仙门能帮你解除禁制,海兄,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陆刚想“呸”一声,嘚瑟一下“我家小海才不会被这么老套又低劣的套路说服呢”,却见杜松子头上瞬间冒出一行大字,“黑潮入体,若不练我盛京功法,等死吧!”

    王陆蹙眉,果然,他瞧见海云帆掐诀内感,眉峰微蹙片刻便俯首作揖,“杜师兄!我愿归顺盛京仙门。”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问心剑问不出真相。这样说来,小海还真不算被“绑”走的。冠冕堂皇的好言相劝,背地里却使这种阴招胁迫……盛京仙门还真是……

    王陆吐槽,可这还没说痛快便觉眼前景象大变,再看定时,眼前只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试炼之狱。

 

    四周铁壁铜墙,毫无光亮。像是牢房。

    海云帆只穿着单衣跪在地上,双手被迫地抬向两侧,似是受了禁制动弹不得。

    杜松子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你体内被狼妖种下黑潮之毒,想来这季阳城中的狼妖也是当年妄图解封黑潮的余孽。不过好在我盛京仙门万鬼噬心大法可助你解毒保命。只是万鬼噬心,痛入骨髓,此间走火入魔自伤自残者多不胜数。无奈之下,只得略施禁制,待到功法大成之时,自然可解。还望海兄莫怪。”

 

    “既是杜兄一番好意,海某却、却之不恭。”海云帆说的咬牙切齿,却偏偏又虚弱不堪。

     王陆站在一片虚光里望过去,瞧见海云帆额头疼出的冷汗,和嘴角嘲讽的笑。

 

     “伪善。”海云帆有气无力的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可王陆分明听见那人闷哼一声,一口鲜血便吐在了地上。然后便是极尽隐忍的叫声。暗狱幽冷,阴风阵阵,好似万鬼恸哭。王陆忽然想起不知听哪个盛京的弟子提起过,海云帆天资绝顶,不过一个月便修成了万鬼噬心大法。

 

    “一个月……”王陆喃喃,手中光芒暴起一掌便拍碎了眼前的画面。

    整个闪回术法阵晃了三晃,王陆身形退出的瞬间听见周沐沐斩子夜不满又疑惑声音,“王陆你干什么?”

 

   “你们慢慢看!我先去打个人!”

 

    玄云堂外,前来换班的执法弟子盯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怪异景象捅了捅旁边比他看戏更久的当值弟子,“王陆师兄不是立了心魔大誓不能主动攻击么?” 

    “我也不知道。”当值弟子附耳低声道,“一炷香前,王陆师兄怒气冲冲跑进来把杜松子师兄从闪回术法阵中揪了出来让他打自己一拳,杜师兄犹犹豫豫的轻轻打了他一下,然后就被暴揍了,不过,不过好像跟小海师兄有关……”

 

    “蛤?那他们都说什么了?”

    “好像是小海师兄在盛京仙门受折磨了,但是跟王陆师兄只报喜不报忧的,所以,王陆师兄替他出气呢!”

    “哦……诶?可是,瞒着他的是小海师兄,他为什么要打杜松子师兄出气呢?”

    “这……我也不知道。诶,你看……好像打完了。”

 

    玄云堂守护法阵的弟子交头接耳的完成了交接手续,然后小心翼翼的目送这怒气冲冲的真传弟子离开,以为好不容易能摸个鱼安生一会,却不想不过片刻,王陆又杀了回来,从巨大的闪回术法阵中又揪出了第二个人。

 

    “我的妈呀!海天阔大将军。”新当值的执法弟子定睛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听闻这大将军如今修为尽失怕是不经打,我看还是赶紧去禀报方鹤长老吧!

 

    002.

    军皇山的寝殿富丽堂皇,却乱七八糟贴了满墙符咒。海云帆靠在床边,手上全是血,他自己的血。

    “啧”,海天阔一身戎装捏起他纤细手腕仔细端详,“以至亲血脉画符破禁的法子都想到了,我的好弟弟,你可真是聪明啊。”

 

    黑衣少年抬眼看他,眼里还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反抱住他的手臂。“哥。你放我出去好不好。你给我下的禁制根本没封住我的灵力,你在保护我对不对。妖族拿什么威胁你了?”

 

    海天阔眼神微动,却并没有说话,被人抱住的手臂泛起层层黑气,那手臂的皮肤霎时变得坚硬无比像是枯死经年的树皮,连指甲都成了死气的黑色。海云帆惊得放手却叫那人又一次掐住了脖子,海天阔的一只眼里布满血色,颈间暗紫妖纹爬了他的半张脸。

    “你不是觉得那禁制不痛不痒么?”海天阔冷着声,手上灵力凝聚,下一秒他便如愿以偿的听到了少年吃痛的叫声。

    “还觉得我是被威胁了么?”那人笑,声音里却咬牙切齿。

    “哥……”海云帆流出眼泪来,对上那人血色的瞳仁,三日前血流成河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又一次重演。烧灼似的疼痛从颈后禁制处蔓延,有如烈火焚身,偏偏海天阔的语气冷的像冰,浇在他的头上,“这次看清楚了?我的傻弟弟。”

 

     海云帆费力的吸着气却停了挣扎,他满是鲜血的右手凌空结印,金色的符咒便在刹那间铺满了整片空间。

    “六亲往生咒!”海天阔怒喝一声将人狠狠甩回床榻之上,右手翻掌一震尚未完全成形的金色符咒便碎成齑粉,海云帆费力的撑着身子在床角瞪他,却只见那人怒气冲冲的压下来,灵念一动便将散落在四周的符纸都烧成了灰烬。

    “你不是喜欢画符么?要是我砍了你的手,看你还怎么画!” 

  

    海云帆似是被这话吓的浑身一颤,连瞳孔都一阵瑟缩。明明从前哥哥说最喜欢他的一双干干净净的手,说不会让他手染一滴鲜血。可如今,他望向海天阔冷漠的背影,眼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覆灭。

     他曾觉得自己的哥哥是烈日骄阳、巍巍绝峰,是这军皇山上的参天大树,而他不争不抢、甘居其下,只作那烈日下的春风、山崖上的溪泉、树荫下的草芥,他们兄弟同心,便能所向披靡。他负责开天辟地、他只需造化万千。

    可如今,山川崩裂、大树摧折、天塌地陷、日月无光。海云帆觉得自己头昏脑涨,恍惚间只听见海天阔毫不留情的话语,“二皇子神志不清画符伤了自己,我心甚痛,许长老,去取噬魂锁来锁住他。”

 

    而这一锁,便是三年。

    三年里,他求过生也求过死。少年变老成,到最后,跟王陆提起来的时候,也不过一句“他关了我三年”而已。

 

   003.

 

    玄云堂的弟子心惊胆战的瞧着曾经不可一世的海天阔大将军被人拎沙包一样拎出去,王陆用了同样的套路绕过心魔大誓的桎梏,可那一拳却始终没有落下去。

    为什么海天阔的主观意识里对小海没有杀意?那些他站在寝殿外偷偷探望的眼神又是几个意思?那个禁制……为什么他找不到海天阔下禁制的记忆?还有,为什么那杀亲血夜……

    王陆只觉此刻自己方寸大乱。按理说,军皇山大将军于灵剑山认罪伏法的消息早已传遍九州八方,小海没理由不知道……他明明说待他大仇得报,便回来的……

    可现在海天阔明明就在这里,小海若欲报仇,不回灵剑山又会去哪里……

    王陆越想越不对,索性阴着脸揪住来人发问,“说,你跟小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海天阔被这么一问一时竟有些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灵剑山连我的家事也要过问?”

 

    “是你弑父弑母?将小海囚了三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为什么那一夜你的记忆那般模糊不堪?若不是,你又为何要给小海下禁制?”

 

    “啧。我与我亲弟弟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插手?”海天阔抬眼瞧他,眼里满是不屑,纵是修为尽失,却仍未见惧色。听闻这海大将军胆识过人当日被部下救回军皇山却并未就此躲着,反而处理好一应事务主动来这灵剑派认罪受罚。这肚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打算,谁也摸不透。

 

    “不过……你若是真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前提是,让你们灵剑派的欧阳商来见我。”海天阔脸上挂了笑,“好歹你们灵剑派的大师兄总不至于不敢见我这昔日旧友、救命恩人吧?”

    王陆蹙眉。怎么,他不知道么?女娲石只能复活欧阳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那日在梦里欧阳商说了谎……

    “不好意思,你的妖法失效了,他永远留在我师父的梦境里了。”王陆平了语气,不动声色的答,果然,瞧见来人大惊失色。

 

     “不可能!三元摄魂法不会出错,以挚爱之人梦境为引,招魂复灵,吸引他散落在各处的灵魂碎片,只要一炷香过后,他便能以灵体复活……除非,”海天阔眯了下眼睛盯着王陆,“除非他的灵魂碎片没有被完全召回来,或者说被什么东西、什么人缚住了……”

 

    “你什么意思?”

    “我苦心孤诣筹谋百年。可王陆……你是那日三元摄魂法阵中最大的变数。”

    “你说欧阳商缺少的的灵魂碎片在我这里?”

 

    “如果他强行聚灵,你就会因为元神受损灵力不足而被永远留在梦里。”

    “开、开什么玩笑。”

    “千年难遇的空灵根怎么会短短百年就出现了两个?听闻你生而知之,就连坤山剑、你也使得?还有……”

 

    “闭嘴!”王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却觉得此刻全被拱了上来,明明是他来兴师问罪怎么却被人家反将一军?该死的,那日欧阳商说的还是“我走不了”那语气竟还真像是被什么缚住一般,骗子!全是骗子!王陆没来由的想起海云帆那句“我必须走”,更觉得怒不可遏,蓄满灵力的拳头就那样就冲着海天阔的面门便落下去,却并没有劈的海天阔神魂俱散,反而将他自己弹出去老远。

    搞什么鬼!?王陆腹诽,抬眼便瞧见海天阔胸前正缓缓淡去的青光咒印,是灵剑派特有的术法。

 

    “星辰回灵印。”海天阔愣在原地,苦笑出声来,“欧阳商,你又骗我。”

    什么两月寿元好自为之。那人废了他修为是真,想要取他性命却是假。这一记“星辰回灵印”怕是趁着他为他吸收妖毒之时悄悄设下的,自此,所有他遭受的灵力攻击都会在印中转化为能供己所用的力量,海天阔忽的笑了一下,“原来你说的还给我,是这个意思。”

    用你一线生机,赎我一身罪责。还我一个磊落人生。可这也真敢赌,军皇山大将军天资绝顶过目不忘,如今此印加身,即便是被废了修为也依然可敌化神。

    “欧阳商,你就不怕,我再闹一次。这次,天翻地覆、血洗人间。”

 

    “你敢!?”王陆在三丈开外揉着屁股站起身来,正在碎碎念“欧阳商你大爷的”,可没走几步却忽觉心头一痛,一口鲜血就那样洒了出来。

    ——心头血,他学着掌门的法子,也给小海悄悄留了一滴。

    虽是没风吟那般具有护人周全指引方向的功效,却也能至少让他知道人是否安好。

 

    可如今,王陆蹙眉,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整座灵剑山无数通灵宝玉齐齐作响,风吟掌门沉重一叹,“妖王出世,必有浩劫。”

 

    005.

 

    三百年前的军皇山还尚未位列五绝,枯琴真人坐下真正得意的也只有海正这一个弟子而已。

 

    那时的军皇山还是一座肃杀萧瑟的荒山,门下战将无数,却尽是清一色的男子。

 

    一切的改变是从一个女子的到来开始的,军皇山从此军武立派、将军称皇,磅礴大殿拔地而起,成了盘丝聚源阵的阵眼,殿内一应用度极尽奢华,常年燃着世间罕见的雪檀紫桐,据说,这些,都是为了讨那个叫林星辰的女人欢心。

 

    世间罕见的绝色姿容,战力超群,当得起这军皇山的王后。听闻是大将军海正从海上救下来的。自此,芳心暗许、永结秦晋,不过百年便诞下一子,此后百年又得一子,其间军皇山战力突飞猛进,一举跃居五绝,为天下知。

    ——这是尘世话本中军皇山的故事。海天阔站在原地,玄云堂外,数不清的弟子正因着掌门方才“妖王出世”的昭告而紧锣密鼓的张罗着防御工事,偏偏海天阔王陆二人却充耳未闻,只呆立在原地,说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王陆。我的母亲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倾国倾城风华绝世,我父为她造宫殿、改门规、争五绝,不过是因为心中愧疚罢了。”海天阔缓步走来,轻声道,“妖族女将为爱叛族,将秘传的法阵和术法倾囊相授,助军皇山位列五绝……我幼时常跟他们玩笑,说这真实的故事明明比话本里的更荡气回肠、缠绵悱恻,凡尘里那群书呆子可真不会写……”

 

    “你想说什么?”

    “这天下或许再也找不出如我海氏这般特殊的血脉,明明是兄弟至亲,却注定人妖殊途。我还天阔一生诛妖无数,世人皆知我憎恶妖邪。可我有时候却恨透了自己——为什么是我,生而为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十六杖光牢是我军皇山囚禁术最高境界,以你们二人的功力就算以秘法强行破禁,亦需燃尽阳寿百年。王陆,我问你,那日,你是如何出来的?”

 

    阳寿百年……

    王陆只觉得这四个字仿佛千钧重铁狠狠砸进耳朵里,所有的怒火彻底熄灭,他好像叫人当头浇了满桶的雪水,只觉浑身冰凉。海天阔带了苦笑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世人眼里丧心病狂的一切,身败名裂、修为尽毁,你以为我千辛万苦复活欧阳商究竟是为了什么?”

    “什么?”

    “只有欧阳商活着,才能救我的弟弟。”

 

 

【赴死】

    005.

 

    军皇山下是一片苍翠松林,月夜子时,冬风猎猎,吹得松涛阴影嶙峋,竟也有几分骇人的意味。

  

    海云帆的脚步并不快,踩在林间干枯的枝叶上,发出难听的喑哑声响。

    他想不通。

 

    那日季阳城深夜街头,杜松子明明将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潮打入他的体内,这才让他定了决心入盛京查实情,可如今看来,水月不过只有借助周天傀儡阵操控万仙盟的能耐,那般纯粹的黑潮绝不是水月的手笔。

 

    还有海天阔,听王陆说,他费尽周章谋划一切不过是为了召回旧友亡灵,若他是妖,又怎会如此好心?可若他不是……海云帆万万不会相信向来稳重权谋的大哥会做出这种盗九尾、凝千灵、机关算尽名誉尽毁只为让故人也尝尝“半人半妖之苦”的蠢事。

    如果血洗海府之人不是海天阔,那段记忆又是怎么回事?他又为何囚了自己三年还给自己设下禁制?那禁制又为什么会被黑潮之毒所松动?而一向深明大义的许泽方为何会不计杀兄之仇站在海天阔那一边?就算一切都说的通真凶另有其人,可海天阔不惜背负骂名又是为了替谁顶罪?

 

    等等!他还能替谁顶罪?

 

    海云帆只觉脑中一阵剧痛,血色猩红的记忆通通涌了上来,林间妖风大作,黑云压月,无数妖魔嘶吼仿佛从天地八方涌入他的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海云帆忽然觉得,过往的一切乱象丛生。所有人都在布局,而他偏偏只能是局中之人,结局总也逃不过困死其中。他没来由的想笑,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杀了自己来的更简单呢?想不到,他穷其一生所追求的复仇,到头来竟是这样轻而易举。

 

    妖气肆虐。海云帆挥手一道六杖光牢便将自己牢牢困于其中,森寒长剑隐约浮现在少年手中,海云帆双瞳已被血色填满,滔天的妖气挟着烈烈冬风,摧枯拉朽的将周遭的一切夷为平地。海云帆举剑的一刻竟然在想,“还好。这般落魄景象,没让王陆见到,不然,他定是要笑我。”

 

 

    006.

 

    妖王出世那天夜里,整座灵剑山都安静异常。却只有无相峰热闹极了。

 

    王陆在结界里气急败坏,把灵剑山几个长老连带着他们的列祖列宗徒子徒孙几乎全问候了个遍,空间结界被他砍得轰轰作响,王陆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遍冲着王舞怒吼了,“不是师父,我又没有犯错你们凭什么关我?”

    “谁说你没犯错的,闯进闪回术法阵里抓人还滥用私刑你以为方鹤长老瞎啊还是你师父我瞎啊?”王舞吐了口瓜子皮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再说这花前月下美人相伴的,就这点惩罚你烧香拜佛吧你。”

   “好好,那我认错。咱们回头再罚。我甘愿双倍、不、十倍百倍认罚。就今夜,求你把我放出去行不行?”

 

    “不行。”王舞喝了一口酒,“今夜你我二人只能在此,哪都不许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

    “小陆儿,那日你我醉酒拥吻,你猜,你半梦半醒之时,叫了谁的名字?”

 

    王陆顿了一下声音冷了几分,“师父你明知我喜欢你。你想多了,放我出去,我只尽同门之谊,绝不冲动行事。”

      “就算我勉强相信你喜欢我吧毕竟我这么貌美如花又心地善良。”王舞托腮饮酒,笑得不明所以躺倒在身下一片花海之中,“可小陆儿,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你信么?”

 

    “不信。”王陆沉默良久,“你喜欢的是欧阳商。”半晌,他继续说下去,“师父,如果今日,是欧阳商呢?你也会什么都不做,让他孤身赴死么?”

    “你这个假设不存在。”王舞豁的从花海中坐起身来,眼中凄凉一闪而过,下一秒神色又恢复成往日没皮没脸的模样,“因为,我已经这么做过了。”

    “那你心里好过么?”王陆狠了狠心,继续问下去。

    “会好的。”王舞这次答的很轻。

 

    “不会的。不然,你为什么不接受我。”

    “王陆,你心里的那个人真的是我么?”王舞起身,索性站在了结界面前。酒气在她潋滟美眸中氤氲成了一片雾气。“若是,今日便与我留下,我这就解了你的封印你我师徒二人风流快活,一夜荒唐,我问你,你愿与不愿?”

    

    “不愿。”王陆说的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听上去有些可笑,明明春宵一刻好酒当前,他却甘愿千里赴死。

    “师父,你今天放我出去。我便帮你把欧阳商带回来。”王陆定了定心神继续说下去,“世间万物有无相生、阴阳相克、清气邪气此消彼长。有人告诉我,欧阳商是当世人皇,只要人皇复归,聚引天下清气,打破的平衡便会被重塑,妖王血脉亦能得到压制。唯有如此,浩劫可解。所以,师父,你放心,我此去不是与他赴死,而是为他谋生。”

 

    王舞看了他半晌没有说话,结界泛起的金色微光在她弹指间烟消云散。 

    多年以前天外飞星降临九州,带走了灾厄的同时也扰乱了几分空间之力。被撕碎封锁在亚空间的灵魂碎片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依附其上,二十多年来早已神魂交融,如今要想强制分离出来,只怕于元神有损。

    灵剑山五长老将手中的酒壶一扔,翠竹剑御于脚下,“走吧,一起。为爱闯天涯。”

 

    007.

 

    七杀灭灵阵。

    以诸天星宿最为刚烈的七杀孤星为引,引九霄四海八十一重肃杀之气,裹挟天雷七道,劈山裂地而来,管你是仙是妖,都逃不过一个神魂生灭的下场。

 

    军皇山下早已黑云蔽日,雷霆怒吼,滔天的妖气化作浓重黑雾裹挟着漫天狂风,飞沙走石,俨然一副灭世之象。王陆赶来的时候那七道天雷已然落下了三道,万仙盟的众人御剑堪堪停在那法阵百里之处,实在是有些看不懂这将将出世的妖王为什么要发动这七杀灭灵阵弄死自己。

 

    当然,灵剑派的除外。风吟掌门在算出妖王出世之后,海云帆便出了事,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偏偏那妖王出世之处还是在军皇山脚下。方鹤长老在漫天狂风中御剑感叹,幸好风吟掌门当机立断,借着王陆动手揍人的事将人关在了无相峰否则……

 

    等等。怎么会有坤山剑的气息?方鹤正要凝神细察,却瞧见不远处一个白衣身影一头扎进了那漫天妖风黑雾之中。待到他回过神来,整个灵剑派最让他头疼的女人已经御剑站在了他身旁。

 

    “五师妹!?”方鹤又惊又气,“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放心啦,我徒弟早已无相剑骨大成。修为已至虚丹巅峰,至少也能抗下三道天雷。”

    “那三道之后呢?肃杀之气最重的第七道呢?”方鹤怒急,“五师妹你糊涂啊!!”

 

    “师兄,我只是不想让他像我一样罢了。所有人都觉得活着最好,可从没有人问过我们到底心里愿不愿,又疼不疼……”

 

    滚滚天雷带着惊世的肃杀气息劈天盖地的砸下来,滔天的雷声湮没了人声,天光昏暗恍如末世。可这法阵的中央却平静的可怕。海云帆就那样倒在地上古怪的花纹里,脸色白的像纸,双腿被咒纹缠住,身侧还落着一柄长剑,剑锋带血。

 

    王陆走过去将人小心地抱在怀里,掐诀施法,这才发现,那符文就像是长在了少年的腿上将人死死缚住。王陆忽的一笑,他怎么忘了,他家小海可是阵法天才,若是想要困死自己,简直轻而易举。

 

    况且,那人向来舍得对自己下狠手。

 

    攻击类术法学不会,就千百遍的练。

    盛京仙门的那一年卧底,只道“无妨”二字。

    连乾元燃血功要燃烧百年寿元,那人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王陆索性将剑丢在一旁,一把将人揽过护在怀里。既然救不走,那便只能替你生抗了。“小海,我这救命之恩,你要不要考虑以身相许啊。”王陆打着趣望向那人毫无血色的面容,这才瞧见他纤细的脖颈上一道一道新生的疤纹。

 

    四野寂静,一道天雷炸响在头顶,有如万钧之力砸向脊背,可王陆却并不感觉疼痛。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细长的疤痕,好像那才是世间极刑,只看一眼便要将他灼瞎。

 

    ——举剑自刎,求死不能。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才逼得他发动这七杀灭灵阵啊?王陆忽然想,海云帆当真对自己从不吝惜。可是,无妨,以后有他来疼惜就好。

 

    第二道天雷砸下来的时候王陆隐约听见海云帆在叫自己的名字,少年在他怀里挣扎,可双腿间的咒纹缠的他动弹不得。王陆想再将人护紧一些,那一道肃杀天雷便当头劈了下来,真他妈的疼。一大朵血花从王陆口中吐出,不以身相许这事儿没完,他腹诽,然后便陷入了无尽黑暗之中。

 

    阵外妖风大响,有如万鬼恸哭。

    七杀灭灵阵可灭一切生灵。待到阵势结束之时,四周早已林木尽毁,千里赤地都作了焦土,雅雀皆无,寸草不生。没有人想得明白,为什么王陆能逃过一劫,干干净净的躺在法阵中心好看的花纹里。

    听风吟掌门他们说,那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阵中忽然妖气大涨,像是行将就木的妖王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又像是将死之人拼了命去护住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总之尘埃落定之后,人们见到的就是,妖王不复。而灵剑派王陆阴差阳错一战成名,天雷三道助他凝成金丹,如今,已是万仙盟亲封的剿灭妖王首功之臣。

 

 

 

【重生】 

    008.

 

    海云帆再次醒来之时是在一处华堂之上,床榻古木雕花,廊柱蟠螭龙凤,连燃的香都是世间罕见的雪檀紫桐。所有的一切,都像极了记忆中的模样,军皇山上的模样。

 

    海云帆只觉自己头痛欲裂,正欲起身却忽听一旁一嘶哑声音道,“殿下醒了。”

    是军皇山特有的称呼。海云帆抬眼,却瞧见一张被恶鬼面具遮掩的脸,吓得他硬生生摔回床上。

 

    “殿下莫惊。此乃妖界,人族宵小再不能对殿下下手。”

 

    “什么?”海云帆闻言大惊。这才注意到这大殿中的侍者护从竟都随着他一声惊呼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将将苏醒,妖王血脉想来还未掌控,心性所动降下威压,寻常小妖怕是受不了。”那恶鬼面具飞速解释道,“我乃天妖王。昔日灵剑欧阳商与我一同被空间之力撕碎灵魂游荡于外不得归处,如今有人破禁招魂,自然也给了我一丝生机。”

 

    海云帆盯着他,他的记忆明明停留在自己妖力暴涨凭着最后一丝神识设下七杀灭灵阵的时候,怎么会……海云帆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颈,疤纹很淡,但还在。所以……这不是梦……

 

    “你救了我?”海云帆冷声发问。

    “我替您挡了最后一道天雷。”

 

    “意欲何为?”

    “吾王降临,自当以死相护。”

 

    “你弄错了,你们的王怕是早已被我杀死了。如今我大仇得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殿下还在为弑亲之事耿耿于怀?”

 

    “我不是你的殿下!”海云帆闻言怒吼,手中长剑幻化而出便要再一次杀了自己,却不想脑中一痛,数不清的记忆乱哄哄的涌进他的脑袋里,是村庄被屠、是亲人离散、是白日分尸、是稚童罹难。混杂着雨水和大火,耳边尽是哭喊、惨叫和求饶声,活生生血淋淋的记忆带着血腥气涌进他的脑袋里,让他当即悲痛欲绝又怒火滔天。

    “这是什么!?”海云帆伏在床上疼的弓起了身子,“你在我脑袋里放了什么!?”

 

    “这是万妖传承。”那恶鬼面具也不恼,声音无悲无喜,“殿下承了万妖的法力自然也会承了他们的记忆。千万妖族短暂又辛酸的一生,敢问殿下,都见到了什么?”

    “你、你骗我……”海云帆半撑着身子抬眼瞪他,“从来都是妖族为恶!”

    “那殿下想过没有,妖,为何为恶?”

    “自是本性使然。”海云帆的眼睛黯了一下,“只要是妖,都是恶的。即便不愿,也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所以,世人才要诛妖。”

 

    “不,殿下错了。世人诛妖是畏惧我妖族强悍,人可以杀人复仇,而妖便只能忍辱偷生。一旦我们反抗,变成了邪祟。”

    “狡辩!纵是反抗何必灭人满门?”

    “他们倾巢而出害我同族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灭门?”

    “可他们之中有的还是孩子啊!?”

    “孩子就不会为恶了么?”

    “稚子无知,怎能如此锱铢必较?”

    “那敢问殿下,我们的孩子,就白死了么?”

 

    海云帆噤了声,眼底绞着深切的痛苦,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无法接受,可他却偏偏半句反驳之辞都说不出来。那恶鬼面具微微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继续说下去,“妖族凶恶,不过是世人给我们强加的烙印。殿下,人善被人欺,妖,亦然。党同伐异,本就是人的本性,若我妖族做出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又怎能活到今日。恐怕不是被轻易炼化就是被抓去做灵宠了吧……可我妖族,死不为奴。”

 

    海云帆抬眼看他,声音已是虚弱不堪“你与我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是不是觉得世人围我妖族,群起而攻之便是路见不平、替天行道?”那恶鬼面具起身,声音里染了悲愤,“可我妖族不过是血债血偿,怎么就成了滥杀无辜了?又有谁真的去审一审、问一问,我妖族所屠之人,哪一个无辜?”

    “呵……”海云帆闻言轻笑一声,“不必审也不必问了。我所杀之人,就尽是无辜。”

    “若事实并非如此呢?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里与军皇山那般相似?而你身上封印妖王血脉的禁制又是为何人所下?”

    海云帆蹙眉不语,却见身旁之人忽的跪伏在殿前,冲着他行了个大礼。恶鬼面具青面獠牙好不可怕,可那嘶哑声音里却透着堂堂正正的敬重,海云帆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堂下之人铿锵发声——

 

    “军皇山海氏夫妇乃我妖族千古罪人,殿下手刃血亲,实为万妖之幸!”

    009.

    富丽堂皇的妖王殿矗立在一处高绝的岩石之上,石下是光秃秃的低山和平原。焦黑的土地贫瘠坚硬,天上没有一丝光,所能照明的只不过几颗悬在天穹的硕大的夜明珠而已。苍穹天雷滚滚,天外恶风阵阵。

 

    万千妖界子民匍匐在地,海云帆在醒来后的第十五日终于走出了妖王殿的大门,黑衣少年立于高台之上,眼睛在一刹那转成猩红血瞳,目及千里。那四面八方跪倒在地的,有幼童、有妇孺,还有些断了胳膊缺了脚的残者,即便是那年轻力壮四肢健全的,看上去也是虚弱不堪。

 

    “殿下若是少自杀几次。他们或许气色还会好些。”恶鬼面具在一旁沉声道,“不知殿下有没有想过,屡次自戮却还是能不药而愈,那伤害是谁替你承受了?”

    海云帆回身看他,答非所问,“你说世人皆唤你为‘天妖王’,那你的本体是什么?”

    “白泽古兽。”那恶鬼面具显然有些愕然,“殿下莫怪,末法时代以来,妖族式微,全靠天地玄黄四位长老苦撑。所谓‘妖王’不过是震慑外人的称呼,除我之外,地妖王玄武为护妖界免受天雷灭顶而常年闭关,玄妖王九尾多年前入人世复仇却再无音信,黄……”

    “好了。”少年开口,“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白泽,你非要带着这个面具么?将自己弄得脏兮兮恶狠狠的,不好看。”

    那恶鬼面具闻言一愣,几乎瞬间掐诀施法,白袍红边的宽大衣裳便上了身,面具底下露出一张青年的脸,连声音都年轻了几分,“扮做恶鬼才镇得住无数人间宵小,多年以来,习惯了。”

    海云帆瞧着他,化作人形的天妖王也算得上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只是……海云帆收了目光望向远处,幽幽道,“换一身衣裳。白底红襟的,以后,都不要再让我瞧见。”

 

    妖王殿外忽的起了风,少年黑衣束身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万妖传承再一次突兀的袭来,数不清的记忆涌进他的脑袋里,海云帆身形一晃扶住殿前血色栏杆,闷声一吭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大殿之外无垠黑土之上万妖跪伏,传说妖王是打开妖界封印的钥匙,传说只要妖王降世,便可解万千妖族于水火……只是听闻,这妖王是个半人半妖的孩子,少年慈柔的心性也不知当不当得起这复兴妖族的重任……

 

    妖界众生连日来流传的流言很快就被打破了。

    海云帆将那血色拉杆生生捏碎,再抬眼时眼底便像是结了层千年寒冰,腥红的瞳仁映出众妖跪拜之象,少年嘴角一弯,无数的惨叫便从四面八方传来。妖王无上的威压顷刻间铺满整片妖界,上古妖兽白泽第一次被压得站不起身子来。

 

    “我方才看到了一些妖的记忆。那些欺凌弱小、残害同族的,本不该活到现在。”海云帆眼中血色褪去,“你说妖界被封印了千年早已灵力稀薄,今日他们爆体而亡,也算是给这贫瘠的妖界做肥料了罢。”

 

    海云帆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殿外每一个妖族耳中。少年妖王几乎一举立威,可白泽却觉得,这个孩子并不快乐。

 

    妖王殿上的雪檀紫桐一直燃着,殿上长明灯日夜不熄,像是在祭奠什么人,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海云帆就那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大殿之上,一次次万妖传承冲撞着他的记忆,无数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中经历。海云帆有时候想,原来仗着人数众多便真的能说黑为白,自此所有的以多欺少和无差别屠杀都有了理由,多少安分度日的妖举族被灭?多少想要为稚子亡妻复仇的妖惨遭围剿?那些胡乱砸进他脑子里的记忆,竟大都是些苦苦求生的场景。

 

    可百姓怕妖,又有什么错?海云帆想,但生而为妖,又是谁能选择的呢?他想不明白。过往疑云丛生的一切混杂着万妖传承纷乱的记忆洗劫着他的识海,妖王殿上宽阔而清冷,少年有时候承受不住了便一口血花吐在玄色地面上。可偏偏他又不让任何人靠近,只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长夜漫漫,与自己纠缠。

 

    010.

 

    妖王出世的第一百天,妖界紧闭的封印又一次被劈开一个小口子。偌大妖界,能以强横修为破封的,左右也不过十个人。而女人,还活着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风铃着了一身红衣,雪白九尾招摇显于身后,妖界玄字长老重归故土,一回来却就和白泽吵得不可开交。这吵架的原因很简单——九尾天狐是来说和的。

 

    “九尾你是不是疯了?昔日煞虎为救妖界而亡,四大长老仅存其三,那时候我们说过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地妖王玄武以身为壳、护卫妖界,天妖王白泽生祭黑潮、静候我王,玄妖王九尾……”

    “潜入人世、伺机接应。”风铃答,“我没忘!可当年你与欧阳商双双身死,妖王并未降世。人世里,你知道有多少幸存的同族过着怎样的生活么?我未回妖界、率众反抗,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

    “然后呢?残存在外的妖族寡不敌众,再受重创。你被风吟封印数年一朝破封竟还甘愿做他的女儿?如今,还想着替他来说和?九尾,我看,今日,你也做肥料去吧!”

    “什么肥料?”风铃一顿,迅速反应过来,“当年是我有错。一意孤行害死众多无辜性命。可如今世道河清海晏,我即便与风吟翻脸,重返妖界又能做些什么呢?再一次以卵击石,断送无数同族性命么?”

    “现在不一样了。”白泽沉声,“妖王出世,如今,我为刀俎!”

    “白泽,如果人族愿意与我妖族和平共处,共享阳光、土地、水源,九州大陆无比辽阔、天地至宝灵草奇珍数不胜数,两族同享,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番话。林星辰也与我说过。”白泽眯了下眼睛,“然后她就跟那个姓海的跑了,千年来我妖族无数次尝试破封而出,那是离成功最近的一次。却不想我族最强女将临阵倒戈,引得封印反噬,杀我同胞无数。九尾,你是不是也被那人族的老男人洗了脑?这才来为他做说客?”

 

    “你放屁!风吟掌门根本不愿我掺和这些事,从妖王现世之日他便设了禁制拦我,不然你以为这么大的事儿我为何今日才回来?两族讲和,是为我妖族考虑,你看看外面那些族人,有多少出生还不足百年,凭什么要他们为父辈恩怨牺牲性命呢?”

 

    “他们是为了自己!九尾,你知道千百年来妖界被压在这万里之外的黑海海底,日夜担忧天雷轰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么?你知道玄武以身化壳护卫这一方天地到底受着怎样的折磨么?如果人族有意和谈,那这千百年来难道是我妖族自贱,放着九州大陆不住,甘愿压在这黑海海底了不成?”

 

    “你现在太偏执了!根本听不进旁人的话!”

    “才是你,一别百年。怎么变得如此天真?”

 

    “白泽!!”

    “你不是想见妖王么?我王近日来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没工夫见一个叛徒。”

    “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大上古神兽谁也说不过谁,索性妖形一化便动了手,白玉案台拦腰劈断,雕花廊柱被击的粉碎,殿内强横灵力乱窜,就连不久前草草设下的隔音结界也跟着遭了秧。可下一秒,正酣斗的两人却瞬时收手,少年不大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冷不丁的响起。

 

    “你们是都活腻了么?”海云帆一手扶着脑袋靠在门框上,脑袋里横冲直撞的记忆让他暴躁异常,无上威压瞬时降下,方才嚣张的上古神兽便化了人形跪伏在地上。

 

    “殿下息怒。”风铃行礼抬头,却在瞧清少年面容时噤了声,怪不得风吟想尽办法要她置身事外,原来少年妖王,竟是故人。可海云帆现下的状况并不太好,看他的样子,似是在经历万妖传承,无数妖族充满怨恨和遗憾的一生都要在他识海重演,那千万次旁人的经历足以让人忘了自己身为何人、又为何而生。方才还信誓旦旦说和的九尾天狐顿时打了退堂鼓,她知道海云帆对妖的厌恶,海府一夜惨案就让他恨透了所有妖族,如今千百遍妖族无辜被屠的景象在他脑中重演,只怕是……

 

    风铃恭谨小心的抬眼,故人如今怕是已不会再念旧情,“属下与白泽口角,扰了殿下清静,罪该万死。”

 

    “老板娘?”黑衣少年晃了晃脑袋开口,张嘴,还是旧日的称呼。风铃心下舒了一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心来便瞧见门口少年闷吭一声,一口血花绽出,整个人便靠着门框滑了下去。

 

    侍从小妖一拥而上,慌乱的将妖王扶回寝殿休息。

    两大神兽终于熄了火。“他这个样子多久了?”风铃问。

    “自从醒来,日日如此。”白泽答。“咱们的妖王似乎仍旧极讨厌妖族,平日里不叫任何人碰他。可偏偏他又整顿妖界、赢得万千我族子民爱戴,连妖王殿上一众服侍的妖童都是昔日受人欺凌的弃儿。这般恩威难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青年微叹了口气,手肘捅了捅刚刚和解的女子,“喂。你与殿下既是旧识,可看得懂他?”

 

    风铃摇头,“这世间若说懂他的,或许只有一人。”

    “穿白底红襟衣裳的?”

    “你怎么知道?”

    “这妖王殿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白底红襟的衣裳,一律穿不得。”白泽继续说下去,“不过说来也巧,那日我在七杀灭灵阵中挡下最后一道天雷,将殿下护在怀里的,也是个穿白底红襟衣裳的。只是,这妖界他来不得。”

 

    “为何?”

    “他身上似有欧阳商的灵魂碎片。人皇妖王,相生相克。昔日我与欧阳商同归于尽,还是仍旧等了百年才等来妖王出世,那小子身上既染着欧阳商的灵魂,怕是对我王,也有影响。”

 

    风铃听罢略一沉吟,“如此,倒是还有一个人,或许能让殿下开心些。”

 

 

    011.

 

    海云帆坐在妖王殿的大地上,玄色外袍裹着他瘦削的身形,眉头紧蹙郁郁寡欢。琉璃仙在他旁边啃着玉米,身上隐约散着九尾天狐特意留下的妖气。“小海?”仙子盯着少年发问,“小琉璃来找你你不开心么?为什么都不笑一笑呢?”

    “没有。我很开心。”海云帆侧头看了她一眼,妖族众生的记忆混着旧日种种疑点撞得他识海七荤八素的,痛久了倒也麻木了。

 

    “那小琉璃分给你一个玉米吃好么?”

    “不……”海云帆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旁随侍的妖童肚子咕噜一声。

 

    “小琉璃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给我的玉米分给那个弟弟吃么?”海云帆柔声问她,“那个弟弟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啊……从来没吃过。那好可怜啊……”琉璃仙表情有些心疼将那孩子唤来塞给他一个玉米,便见那头上长着犄角的孩子冲他甜甜一笑随即狼吞虎咽的啃了起来。

 

    然后,他瞧见海云帆似乎也笑了一下。

    再然后她便将她靠空间符咒带过来的所有吃的都分了出去。这样的话,小海是不是会笑的更多一些呢?

 

    得到食物的妖界众生如受恩典朝着妖王殿的方向跪拜,琉璃仙与海云帆并肩站在殿外,仿佛天神。

    “他们在拜什么啊小海?”

    “拜你。”

 

    “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嗯,我知道。”

 

    海云帆神色平淡望向妖界天穹无边翻滚的黑云,若是这万千妖族知道了琉璃仙的身份又会不会还如今日这般诚心跪拜?若是琉璃仙修的不是剑心通明心智稚嫩又会不会像今日这般行善施粮一视同仁?

 

    “小琉璃,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好像,有点暗。”琉璃仙想了一会开口,“风铃姐姐带我来的时候,明明天上是个大太阳的。”

    “那……我送你回去吧。”海云帆轻声开口,“前尘往事,皆需处理。有些事,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再怎么躲也躲不掉。”

 

    012.

    老板娘破了禁制溜走还拐走琉璃仙这事儿竟然谁都没有发现。这也难怪,毕竟,整座灵剑山如今都在庆贺一件事情——曾经黄金一代的第一人欧阳商,真的回来了,虽然是以灵体的形式。

 

    无相峰的竹屋里烹着茶,王陆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留下来照顾他的竟然会是……曾经的反派大BOSS海天阔?

    明明他倾尽一切要欧阳商回来,如今人真的回来了,不可一世的海大将军却躲在无相秃头峰照顾伤员。

    “我不过是元神受损,还没有到走不动路喝不了水的地步好吧?”王陆瞧着海天阔暴躁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再说,你这根本不像是照顾人的样子。想去就去喽,不然……欧阳商可要被我师父彻底抢走喽。”

 

    “闭嘴!”海大将军站定转身,一杯滚烫热茶猛地下肚,连他张口时都在冒着热气,海天阔捏紧了手中茶碗,忽然像泄了气似的一阵苦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就像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海。”

 

    海云帆。三个月来,这个名字,已经成了整座灵剑山的禁忌。如今还敢在王陆面前提起的,恐怕也只有客居灵剑派的海大将军一人。倒不是因为他多么自恃出身藐视灵剑山不成文的规矩,只是……他跟他一样,都走不出来而已。

    海天阔常常问自己,对于小海,他究竟想要如何?他怨他是真的怨,疼他也是真的疼。也不是没有动过复仇的念头,只不过一瞧见那个孩子的眼睛,他就下不去手了罢了。兜兜转转、犹犹豫豫,就这么纠结着纠结着,不知不觉他已经为了自己的弟弟将半个九州都算计了进去,到头来恶事做尽,他也并未觉得后悔。

 

    短暂的沉默在竹屋里漫开,可不过片刻无相峰外便云散风动,坤山剑剑鸣不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王舞跟欧阳商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这小小的竹屋之中。

 

    “我大师兄要见你。”王舞不情不愿的嘟囔一句,“徒弟先跟我出去练会无相剑骨。”可这话音还未落王舞便觉得自己被人抓住了,海天阔跟欧阳商正一人抓住她的一只手腕,“我帮你照顾徒弟,五长老这一句道谢都没有,转身就跑不太好吧?”海天阔面不改色,却始终未看欧阳商的眼睛。

 

    修罗场的味道。王陆挑了下眉正打算麻溜儿的开溜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温养他的元神,却听欧阳商微叹一声,“王陆你也不必走。我来,是想告知二位。你们要找的人皇,不是我。”欧阳商松了握住王舞的手索性正面站在海天阔身前,“小……海兄,我知你我情谊深重,却也知道你不会只因我失约便做这阴损屠戮之事,我知你有苦衷,却不知这苦衷这样苦……你说的没错,天地万物有无相生、阴阳相克,人皇存世的确可以压制妖王血脉,可我并非你要找的人皇。星辰大衍术虽算不出谁是人皇,可却能算出谁不是。海兄,对不起。”

 

    “无妨。”海天阔闻言黯然一笑,“你回来了,也值了。”

    可王陆却坐不住了,“什么叫你不是?不是说人皇根骨空前,可聚引天地清气,是天赐的修仙苗子,最有可能问鼎仙王。这整个修仙界论修炼速度、论心性品性,除了你,还有谁?”

    “可我的确不是。若我是,我的命格气数自当与妖王交缠不散,可军皇山二皇子降生是在我身死之后的事了。就算些许灵魂碎片借着你的身体与二皇子有了联系,可是,那终究,不是我。不过,我听师妹讲,你与那少年似是走的很近。这般看来,人皇的命格落在你身上也不无可能。”

 

    “我?”王陆哑然失笑,“可我连救他性命都做不到。况且你们说人皇存世便能压制妖王血脉的爆发,我一直都在,他又怎会忽然觉醒妖王血脉呢?”

 

    “有心之人背后操作,亦有可能。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寻到二皇子下落。世人皆以为七杀灭灵阵已将妖王生灭,可星辰大衍术算出的劫难却并未消失。王陆,你若想验证自己是否为人皇,不妨下山试试。若你二人命数交缠,即便星辰大衍术算不出来,你们也总会相遇的……”欧阳商抬眼似有似无看了海天阔一眼,“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人有些事,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做局】

    013.

 

    王陆有时候想,欧阳商的嘴是不是开过了光,怎么什么事儿还真让他一说就说着了。王陆下山不过月余便在灵剑管辖的蛮荒之地发现了海云帆的踪迹。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的黑衣少年,细密长发松松的被白玉簪子束起,背着光在蛮荒大漠的夕阳里擦剑,身下是几十具横死的尸体,散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王陆还未来得及唤他,那人便似察觉到了什么掐诀御剑而去。王陆几乎想也不想地便追,从蛮荒到东篱、再从中州到苍溪,王陆几乎总是比少年慢上一步,他循着那人气息匆匆赶到之时,看到的总是一幅幅血流成河的惨像和少年一个御剑而去的背影。就好像,那人算好了一切故意要叫他看似的。

 

    他在复仇。王陆在追了少年几日后便大抵猜到了那人的目的,蛮荒商贾、东篱世家、中州剑派,若是有心人仔细查上一查便会发现这些表面意气风光的名门正派背地里也没少做那些虐杀妖兽、贩妖为奴的丑事。王陆在心里告诉自己,百因必有果,他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白莲花人设,为恶之人万死不辞,小海纵是手段残忍了些,可好歹也算是除恶扬善,王陆想,只要他给他一个拥抱,再备上一壶好酒,海云帆便会回来。再不济,他便陪他一同好了。

 

    可事情并不像王陆预想的那样发展。

    驭兽宗上下百条人命旦夕全灭,王陆在山门外堵到了那个身影。初春的山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也掺杂了草芽微涩的香气,少年在暮色残光里回头,冲他歪着脑袋笑,“王兄,好久不见。”

 

     声音一如从前温润,听的王陆心中一软。然后,那人继续说下去,“王兄还真是锲而不舍,从蛮荒到中州、从东篱到苍溪,追了我一路,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王陆张了张口,望进那双眼睛里,只答了个“好”字。

 

    季阳城外古旧马道旁有个简陋的酒肆,海云帆要了壶新酿的桃花醉,衣袂一拂便是坐了下来,王陆与他对坐,眼中映着少年一袭黑衫让他心里没来由不是滋味,“大白天的穿的什么黑色?”王陆开口,“你本来已经够瘦了,这种显瘦的颜色还是让给我的好。”

    海云帆呷了口酒被他逗得有些发笑,“黑色耐脏。”他答的言简意赅,“近日人杀的多了,懒得洗衣衫。”

    添酒的小童闻言手一颤,上好的桃花醉便尽数打翻在地。

    王陆回头去瞧,那孩子不过十岁大小,“弟弟莫怕,他杀的都是为恶之人。”

 

    “噗。”海云帆轻笑出声,“王兄这话可说错了。”手中长剑幻化而出,直冲那酒童咽喉而去。王陆几乎本能的抽剑去挡,语气里终于染了几丝怒气,“小海!?”

 

    坤山剑挡住少年破风的剑势,王陆挡在孩童身前一步不让,“我知道你所做种种,都是在做局骗我,要我与你划清界限,好保住我仙门正道名声。可是小海,你当知我,那些东西,我不在意。”

 

    海云帆也不收剑只是瞧着那人笑,“做局骗你?王兄说的没错,我是在做局骗你。只不过从一开始便是如此,若非装作柔弱可欺,又怎换的来你舍命相互?当年许敬天一派为了杀我,可没少下功夫。我骗你,可不是为了保你什么仙门名声,不过是想有张好使的挡箭牌罢了。”

    “不可能。”王陆看着他,半个字也未多说。

    “王兄就这么信我?”海云帆笑的更深了,弯弯的眉眼成了月牙的形状,他剑尖抵住王陆的肩头,“就不怕误信?”

    “不怕。”

    “骗子。明明季阳城薛府之中,你从未信我……”海云帆语气忽变,眼眸低垂了下去,握剑的手也开始轻轻的颤,恍惚间像极了旧日少年柔弱的模样,叫人看了心疼。王陆心神一乱,还未来得及有何反应便叫那长剑刺穿了肩头,凌厉的剑气穿透血肉直奔其后孩童而去,当场便要了那孩子的性命。王陆大惊,可海云帆此刻却早已恢复了寻常神色,冲他歪头一笑便要转身离去。

    “为什么杀了那个孩子?”

    “桃花醉不纯。我喝着不喜欢。”

    “就为这?”

    “嗯”

    “可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啊!?”

    “哦,店家老翁倒是年迈,方才也被我的剑气杀死了。”

 

    “海云帆!!!”

    “如何?”少年也不恼,抬眼一双柳叶月牙眼望他,“刚才你明明说你信我的。王陆。”

 

    坤山剑破空而出,梁秋小姐姐第一次主动化形挡在海云帆行将离去的身前,“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自损元神也要将欧阳商复活,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差点死在七杀灭灵阵里?”

    “是么?”海云帆嘴角一弯,迎着那剑尖走上去,“那这一剑,便当作还债了。王陆,以后不要再信我。”

 

    014.

 

    传闻昆仑活捉了妖王,是个生的俊俏的少年,好像还是旧日仙家门派的弟子。

    这南极仙翁百年来的学术研究也不是吃素的,听闻这妖身份特殊,是多方势力怎么也要保的人物,南极仙翁大门一闭脑门一拍倒还真想出了个两全的主意——以上古秘法重新封印妖王血脉,尽管此术过于凶险可能伤了那人的神识与灵根,但好歹,能保下一条命来。

    光说不练假把式。这老学究早在向万仙盟发通知前就已然先悄悄试验了这个法子,好消息是,有用!只要能得五绝功力高强者相助强化封印,封它个一两百年不在话下。坏消息便是,这法子的确有损记忆心识。旧日的杀伐都成云烟,甚至连至亲旧友都想不起几个,曾经被整个九州无数仙家视为心头大患的妖王此刻不过是个如白纸一张的少年,懵懵懂懂,谁的话都全然的相信。

 

    “所以,南极仙翁告诉他明日的镇妖大会是为了帮他治病,现在这般锁着他是怕他伤着自己,他便也全信了。”方鹤长老与王陆并肩走着,“海云帆的记忆没了七成,怕是早已不记得你。王陆,掌门这次同意带你来,是想助你勘破执念,破丹成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想必你心里清楚。”

    王陆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一别数月,听闻那日昆仑得以生擒妖王是因为他受了伤。算算日子,刚好是他们决裂之日。王陆心想,那一剑,一定将他伤的不轻。

 

    昆仑伏魔峰外罩着一座威力巨大的护山大阵,在没有外敌来袭的情况下,倒像是个上好的囚牢,将人牢牢锁在里面。听闻海云帆在这已经住了三个月了。南极仙翁待他极好,除了手腕上一副上了法力符咒的铸铁镣铐,一应吃穿用度倒也像是在招待贵客。

 

    王陆随方鹤长老来访之时,正碰上少年被弟子引着从藏书阁搬了一堆书回来。半人高的古籍书典挡了人的视线,海云帆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跟王陆撞了个满怀。昆仑女弟子忙着捡散落一地的经典秘籍,海云帆却在见到来人的一瞬亮了眼睛,“王兄!?你怎么在这里?”

 

    王陆捡书的手一顿,衣袖便被那人扯了一下。怎么会?不是说至亲旧友都忘得差不多了么?不是说只剩三成记忆了么?王陆收拾好心情抬眼看他,目光不经意瞥过少年腕间叮叮当当的铁链,还是觉得心里生疼。

 

    “我来找南极仙翁,商量一些事情。”

    “那你会多留一些时日么?”

    “嗯。”

    “那……”

 

    “王陆。”海云帆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方鹤长老看了少年一眼,“该走了。”

    “无妨,王兄你先忙。公事要紧。”海云帆松了那人的衣袖,抬眼冲他明媚一笑,那眼里干干净净仿佛盛着星河又像装了月亮。“等我有空,我会去找你的。”海云帆目送着王陆背影摆手大喊,腕间锁链叮咚作响,却像万钧重锤打在王陆心上。

 

    海云帆,你就是个骗子。

 

    015.

 

     昆仑山群峰环绕,伏魔峰顶是一大片白玉雕成的高台,十六根玉柱拔地而起,上刻繁复咒纹泛起青光阵阵。朔日那天风声呼啸,五大门派仙家修士尽数御剑凌空,将这伏魔峰顶封灵法阵围的水泄不通。

 

    海云帆穿了身鹅黄的袍子,鬓间一缕碎发散着,安安静静站在法阵中央。地面上好看的法阵花纹闪着微光,峰顶一道霞光破云而入洒在阵眼之中,洒在阵中少年身上,海云帆好似披着光,仰面望向天穹云彩,声音干干净净,“好美”。

 

    可世间美好毁于一旦也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五绝掌门仍旧向法阵中注入着灵力,天穹却霎时天雷滚滚,晴空霹雳破空而至,十六根玉柱被削断一半,黑云蔽日,不见寸光,南极仙翁脸色一冷,“有人改了阵法。”

 

    封灵阵成了灭灵阵。有人想要妖王死。

 

    可偏偏,诛杀妖魔才是世间正道。此时此地,谁若冒死舍身相救,便是挑明了要与正派为敌。即便将人救出,也难免不受万仙盟阻拦盘问。可这仙门百家里,有人暗动手脚要取妖王性命,若是束手就擒便是将人再一次推向虎口。活过千载的南极仙翁心下明了,若想妖王活命,便得带着他击退仙门百家围杀,此一战便是真正的离经叛道、永不回头。久经世事的老学究微微感叹,不会有人愿冒此险的……可妖王将死,她竟也有几分于心不忍……

 

    可世事从不如人愿。白衣少年飞身而出,闯进风云卷动的法阵里,再现身时,已是手中仗剑,誓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以一敌百,好不狂妄。

 

    那一日,灭灵法阵七道天雷全部都劈了个空。海云帆身上半点伤都没受。可王陆却几乎要被人捅成了个筛子。坤山剑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排空驭气快如闪电,可一剑破万法也抵不过车轮战,绕是军皇山灵剑派有意放水他也险些不敌,王陆几乎是一边打一边骂一边给梁秋小姐姐加油拍马加求饶,伏魔峰护山法阵被轰的破破烂烂,谁也想不到百年来昆仑遭受的最重袭击竟是出自自家兄弟手里。王陆在很久以后讲起那段经历之时都引以为豪吹得天花乱坠,可现如今,整个人却是半条命没了病恹恹的倒在破旧草庙里。

 

    海云帆安然无恙躺在一旁,身下垫了柔软的稻草,悠悠转醒之时正瞧见王陆靠在墙边望他。

    “王兄!”海云帆声音一喜,紧接着语气弱了下去,“你这是……”

    “小海啊。坏消息,办公事儿的路上我碰上打劫的了,你能不能帮我去军皇山搬个救兵啊?”王陆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张远程瞬移符,“去找你大哥。海天阔大将军,你还记得他么?”

 

    “嗯。”海云帆点头,“可是你在流血……”

    “没事,哥有无相剑骨……”王陆想笑,可微微一动便扯动了伤口,到头来只是勉强龇了个牙。

    海云帆点了点头起身接过那张符咒却没有动作,“王兄……”他在他身旁唤他,声音染了一丝哭腔。

    “别怕,小海。”王陆抬眼望他,却瞧进一双神色复杂的眼睛里。那眼底似是压了茫茫的雪山,偏又含着潋滟天光水波荡漾,那绝不是懵懂少年不谙世事的眼睛,那眼里藏了太多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却又绞着几分刻意压制的深情,像是一汪沉沉湖水,让人只瞧一眼,便再难以出来……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信我了”海云帆如是说,一记手刀便将那人劈晕了过去。

 

【信】

    016.

    王陆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百转千回,历尽生死。他再张眼时,已是身处一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上。身下床榻温软,塌前一丈横着一张低矮桌案,案上伏着的少年正在看书,身旁摆着一堆瓶瓶罐罐,散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小海?”王陆轻声唤。

    “醒了?”少年转过身来抬手拎起一个小罐子便冲着王陆砸过去,“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第一次为我挡天雷三道,修为大涨凝形金丹;第二次护我战仙门百家,越级破镜直抵化神。我还得搭上这一堆天地灵宝救你性命,王陆,没有这样讹人的。”

 

    少年束着白玉的簪子,言笑晏晏的瞧他,说着旧日里常开的玩笑,若不是这大殿之中妖气滔天,王陆几乎都要以为他是真的开挂了回到从前。“谁叫你做局骗我!”王陆接下话来,“那酒肆我后来回去过,桃花醉里掺了妖族幻术能乱人心志,死的是两个兔子精,打听过了,为恶已久。你那日说得对,你不光杀为恶之人。还杀为恶之妖。”王陆仰头将瓶中仙浆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哪来的?”

 

    “南京仙翁许我活动自由。”

    “行啊小海。顺手牵羊这招使得很6啊。”

    “当然,坏人标配嘛”海云帆低头轻笑,却忽听身前之人忽的变了语气,“海云帆你再说一遍。”

 

    少年妖王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手中书卷胡乱翻着不着痕迹转了话题,“仙门百家已视你为异端,现在四海九州也就我这妖王殿能护你周全。可万妖常年被镇压于此,早已恨透了人族修士,我在你身上放了我的气息,你切记不要随意施法,露了身份。”

    “哦……”王陆把尾音拉的老长,又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引得少年上前为他轻拍脊背,便借着这个近身,王陆捏了那纤细手腕微一用力便将人拉到了自己怀里,“小海啊,我能不能问一问,你这放在我身上的气息是怎么放的啊?”

    “与你无关。”少年飞速起身拉开距离,耳根却不可抑制的红了起来。

    “怎么与我无关。你做局骗我这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

 

    “他做局不是为了骗你。”大殿之外红衣身影端着吃食悠悠走进来,王陆眼睛一眯,“老板娘?”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看见我都同一个反应。”风铃将手中食盘随手放下,微微向海云帆施了个礼,就开始驾轻就熟的数落起王陆来,“我说你能不能长点脑子,我们小海都说了叫你不要信不要信了,你还偏偏来坏我们的好事!”

    “等等。”王陆反应过来,“你那日故意与我决裂只是为了把我从局中撇出去,不想让我牵连其中?小海,封灵阵是你自己改的对不对?你究竟想要试探谁?”

 

    “我不知道。”海云帆从食盘之上取了一碗粥递到王陆手中,“昔日杜松子曾对我下过黑潮之毒。可水月显然意在万仙盟,那他手上的黑潮之毒又是哪来的?既是想抓我为质子,任何一种毒药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能够侵蚀我体内禁制的黑潮?”

    “你怀疑此事背后还有藏得更深的人?”王陆接过粥碗,囫囵的吞了一口被烫的龇牙咧嘴。海云帆轻笑一声索性将碗拿了回来取了个小勺吹着气喂他。

    “以天妖解体大法生祭黑潮能呼唤妖王早日降世。白泽说,这法子是他偶然在一本妖族古籍中窥见的。”海云帆轻声说,“当年妖族认定欧阳商是当世人皇,这才故意在他面前施法骗他同归于尽,天妖解体大法大法根本不能解封黑潮,白泽只是想借着这个噱头引得欧阳商甘愿牺牲来为妖王出世铲除障碍而已。可妖界闭塞,这消息又是从哪来的呢?”

 

    “这人的手还伸到了妖界。”王陆吞下一口糯软白粥蹙了眉,“若是如此,他费尽心机要妖王觉醒,又是为了什么?” 

    “你想想,若是妖界解封,九州大地人妖开战,会怎么样?”

    “必是尸横遍野、死灵无数。”

 

    “死灵也是灵。”

    “你觉得是有人想用这暴涨的怨气怒气死灵之气修炼?如此一来即便末法时代灵气稀薄,也还是有可能弄出个神来……”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可有一点却能确定,那人的计划里需要我。一个一无所知万事听话的妖王或许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你才在昆仑山上演这一出?等等,你怀疑是昆仑?”

   “当今修真界,寿元最长、知晓秘辛最多、最有可能因为一念痴迷坠入邪道的,还能有谁?况且灵剑派的九尾天狐、万法仙门的千灵血阵、盛京仙门的周天傀儡、军皇山的三元摄魂,四绝都阴差阳错或多或少的与妖或黑潮沾染了关系,却只有昆仑山清清白白,反倒让人生疑……”

 

    “可现在看来那幕后之人并非南极仙翁。否则,你自投罗网她大可以隐瞒不报,没有必要弄个什么镇妖大会把自己做成焦点牌。”王陆看他,“你也想到了对不对……所以你用自己做饵。你赌那幕后之人不会任由你死,七杀灭灵阵飞沙走石一片混沌,你赌他会趁乱暗中动手将你劫走。小海,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人就是沉得住气呢?万一、万一我没有冲出去救你呢?”

 

    海云帆闻言一愣,似是没有料到王陆会话锋一转突然发难。手中的粥碗已然见了底,碗身凉透,让人手心生寒,海云帆将粥碗放回。风铃便识趣的端着食盘退了出去。

 

    “王兄或许还不知道。”海云帆垂眸声音说的极轻,“妖王,死不了。”

    “我知道!”王陆开口,没来由想起那日七杀灭灵阵中他脖颈上一道又一道的伤疤,只觉得怒从中来,“我还知道那天雷砸在身上疼的要死。小海,你别告诉我,妖王,也不会疼。”

 

    海云帆没有答话,似是有些不明白王陆这莫名其妙的火气到底从何而来。上一次他这样好像还是因为自己说“是妖就该杀”的事儿,可如今时移世易,王陆今日这般又是为了什么?自认心思玲珑的妖王还没想明白,识海就又被杂乱的记忆填满,万妖传承再一次毫无征兆的向他袭来,这一次,他看见的仿佛都是些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

 

    王陆只瞧见海云帆忽然楞在原地,眉峰微微蹙起额角冒了汗像是在忍着什么疼痛。下一秒少年抬眼看他便仿佛换了另一个人,那眼中满含深情偏又诉尽绝望,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未待他有何反应,海云帆便近乎粗暴的推开他,捂着脑袋落荒而逃。

 

    整个妖王殿忽的妖气暴涨,风铃不知什么时候推门进来,“那是万妖传承。所有死去妖族的经历和过往都会在他脑中重演一遍。妖王承了往生诸妖无上的法力,便也得背负起他们的人生。”风铃叹了一口气走进来,“王陆,听说你身上有人皇灵魂?”

   “现在没有了。”

   “好,我信你。你若与人皇有关,恐怕这世间便再没有人能救小海了。”

 

   “什么意思?不是说人皇聚引天下清气能克制妖王血脉?师父你别告诉我是海天阔搞错了……”

   “海天阔没有错。可是,那也只是在妖王血脉尚未觉醒之前。清气相长,妖气便受抑。可如今妖王出世,情形便不一样了。王陆,世人都道所谓人皇根骨奇绝,天生便是最有望修成仙王的苗子。可你知道,人皇成神,万千修炼尽头的最后一步是什么吗?”

    “什么?”

    “诛妖邪、平祸乱。踩着妖王的尸骨,才能修得功德圆满,破境飞升。”

 

    017.

    王陆在这妖王殿中一住便是三个月。穿着白底红襟的衣裳,没事儿就调戏一下眉头紧蹙的妖王,言语轻佻放浪,常常将一众小妖吓得胆战心惊。可偏偏妖王被他逗得咯咯的笑那笑声听上去好听极了,像是春日初光融雪,混进溪涧清流之中撞着山石叮叮咚咚的流下来,清冽干净又温暖异常。

 

    王陆真是个厉害的人。侍从妖童心想,他可比那个给他玉米的姐姐厉害多了,不仅让殿下舒了眉笑出了声还能大摇大摆完好无损的穿着那衣裳在妖王殿呆这么久的时间。而且,这大哥哥生的俊俏,让他看了也好生喜欢。所以,自认为在妖王殿中侍奉时间最长资历最老的绵羊精小妖童决定好心提醒一下这位大哥哥。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将将长到王陆齐腰高的小妖抱着人的大腿将人拖到了妖王殿一处角落里,煞有介事的警告他赶紧去换一身衣裳,因为上一个穿这个衣裳的姐姐不过待了一天就不见了,许是被妖王做了肥料。王陆眉头一簇,掌心一翻变出一根糖葫芦,于是,不用半晌,他便从这小妖童口中将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

 

    “海云帆!”王陆大叫着砸开妖王寝殿的大门,“说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们道不同。琉璃仙就跟你道同了是么?你不是说回来找我?结果却把人家请上门做客?”

 

    “王兄?你……怎么了?”海云帆闻言有些错愕,大敞的殿门妖风呼啦啦的涌进来吹落了少年披着的黑袍,露出内里玄色中衣,显得身形愈发单薄。

    “我心情不好。”王陆站在门口大叫,“不是叫你不要穿黑色了!”

    “嗯?”海云帆瞧着他,半晌才吐出一个“好”字。可王陆似乎仍旧有些生气,“你这妖界小爷住的不舒服,我要出去逛逛!你得陪我!”

 

    “哦……好。”

    海云帆也不恼,瞧着王陆发泄完转身而逃后只是嘴角一弯,指间妖力闪过殿门便阖上。可下一秒那雕花木门却又被人“嘎吱”一声推开,只是这一次,来人的动作轻和了许多。

 

    “小海。我不是故意要冲你发脾气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将欧阳商的灵魂分离出去我就变得十分奇怪,总是在意一些细小事情,偏偏还大多都是关于你的。我也不知道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懂……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嘛。王兄不必如此,我并不介怀。”

    王陆被海云帆一番心平气和的答话弄得愣了几秒,“谁每个月总有几天?这话谁教你的?”

    “旧日里常听你提起,每次五长老心情不好时,你总会这样说。”

    “我师父喜欢的人是欧阳商!”王陆几乎脱口而出,“欧阳商不是那什么人皇。我觉得我也不是就我这德行绝对不可能。不管那该死的人皇是谁,我都会保护你的!”王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他偏偏听见自己的声音,别别扭扭又说的飞快,“小海,我喜欢你!”

    海云帆停了一切手里的动作,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妖界天穹黑云翻滚雷神阵阵,少年的妖王像是想明白了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是该出去逛逛了。妖界妖气缭绕,大抵会对你产生什么奇怪的影响。”

 

 

    018.

 

    智教的总部就设在云篱州千灵教旧日的地盘上。王陆带着海云帆溜达进教主府邸时何昀正忙着处理一堆公务。如今的智教分坛遍及九州,因着教义向上教众众多还一度得到了官府的青眼。

 

    王陆不合时宜的唱起了爱心男团的出道神曲,张嘴便跑了调,可那伏案疾书的老头还是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教主!”何昀起身行礼,脸上一喜,接着担忧的说下去,“你知不知道万仙盟下了通缉令抓你?说你背叛师门、劫走妖王、沦为邪道。我还听说,那所谓的妖王……”何昀谨慎的看了一旁的白衣少年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是我。”海云帆开口,云淡风轻,语气里却恶狠狠的,“你要是敢说出去,我现在就吃了你!”

 

    王陆在一旁暗笑,何昀却吓得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属下不才愿为教主效犬马之劳,可智教教众都是些安分守己的百姓,还望海……妖王大人手、啊不、嘴下留情。”

    海云帆被他这一番话逗得发笑,王陆自然的将人揽过来,“行了老何,他逗你呢。这可是我们智教的教主夫人,怎么会对自家人下手?不过,来找你确有一事。”王陆正色道,“帮我列一个名册,要涵盖这九州所有大国有名的高官、王室、才子、歌伶。”

    “教主要这些做什么?”

 

    “老何,你确定你想知道?”王陆勾住何昀的肩膀,笑容里有些阴恻恻的,让执掌智教多年的何昀咽了口口水,“不想。不想。”

 

    王陆为人何昀自然信得,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痛快便将名册列好给他,可没过多久他便开始有些后悔当日之事了。九州大地妖魔作乱,不过数月间,各地目睹妖怪显形的见闻几乎成倍的增长,而那怪事高发之地,尽是那名册所列之人居住之地。一时间九州大陆人心惶惶,传闻万妖将于下月朔日破封而出,万仙盟紧急开会,誓要在那黑海之上将破禁而出的妖一举歼灭,替天行道,还世间一个太平。

 

    可罪魁祸首却连一点大祸临头的自觉都没有。王陆正借着“摆脱妖气奇怪影响”的名义拉着海云帆四处游山玩水。他们吃最好的茶、住最好的店、赏最好的景,一路收敛法力妖气倒也没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西夷临海之处是一片宽阔的高原,春日里草芽飞长郁郁葱葱倒是给这死气沉沉的夜里平添几分生气。海云帆跟王陆并肩躺在草甸上看星星,“王兄,我自己回去就够了。”海云帆开口,“再往西就到了海上,你就不要同我一起了。”

 

    “又要跟我分道扬镳么?”王陆不知哪里来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然后说什么你为恨修炼我为爱修炼什么的鬼话再给我许个空头支票说会回来找我?小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同样的错,会犯第二遍。”

    “我没想着骗你。”

    “我说的是放你离开。”王陆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回去想做什么。算上我在妖界待的日子,整整一年过去了,你陪我走了一个寒暑,三百多个日夜、不长不短,却也足够让那幕后之人松下防备再次动手了。小海,你是不是又想故技重施。这次,盯上的是盛京仙门吧……”

 

    “王兄,我的事,与你无关。”海云帆不动声色,眼睛盯着天上的星星,“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我也想跟你一起。可是,你看到了,事到如今,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可我也回不了头了。”王陆轻笑了一声,“还不如去追你,追上了就一起为爱闯天涯,听上去可比修炼有趣多了。”

 

    “不行。”海云帆坐起身来看他,“我会找时机放出消息,当日你救我不过是受妖族胁迫。你回灵剑山去,闭门思过几年事情总会过去的。”

    “哟。退路都帮我想好了小海。”王陆歪头看他,“那你要不要也跟万仙盟解释一下这九州大地突然成倍增长的妖怪显形是出自谁的手笔?”

    “你偷偷瞒着我叫白泽和老板娘去做的就是这些事?”海云帆眯了下眼睛,他早就知道王陆背着他有所动作,却不知竟是这种动作。

 

    “小海。你愿不愿再信我一次?”王陆起身,箍住他的肩膀望他,“这次我们赌个大的。”

    “你想做什么?”

    “那人想要妖族作乱我便给他妖族作乱,想要血流成河我便把刀递到他的手里。听闻下月朔日世间清气最弱,是最好的妖界破封之日。届时五绝齐至、死守四方,少不了血雨腥风的一场生死大战,小海,你怕么?”王陆定睛看着那人,眼里似有灼灼星光,叫海云帆没来由的挪不开眼,已经很久没人问过他怕不怕了……

 

    “好。”海云帆看着他鬼使神差的点头,听见身前人满意的调笑,“小海,你就这么信我?”

    “嗯。”

    “不怕误信?”

    “不怕。”海云帆瞧着那双眼睛,忽然想,如果是眼前人,即便当他问鼎仙王路上的垫脚石只怕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谁叫金桥之上流沙坑中,他欠了他当胸一脚呢?命运弄人,有时候只是迟了些罢了。

 

 

     019.

 

    妖界破封之日海面上阳光正好。王陆瞧着妖界天穹那无边翻滚的黑云唤了身旁人的名字,“小海,其实,我没受妖气的影响。”他转过身来,“我想了很久。我大抵是受了欧阳商的影响,才以为我心里那个人是我师父。”

 

    “王兄,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海云帆不去看他,手掌一翻那墨色苍穹便瞬间崩裂,无边海水哗哗的涌了进来,妖王殿底下,是万妖欢呼。

     “不。我今日就要说,小海。待此间事了,我们结为道侣吧。我心里有你。”

    少年垂眸,眼中万千情绪一闪过,半晌才幽幽吐出三个字,“我不配。”

 

    王陆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把将人揽进怀里,“你不要与我讲人妖殊途,也别说什么自己罪孽深重,同为男子于世俗不齿这种屁话也给我丢到一边去。你别管未来,也别想着过往,那些困扰你让你顾虑的一切通通抛开,我问你,若下一秒我们尽数战死,灰飞烟灭永不轮回。此时此刻。小海,你愿意与我结为道侣么?”

    “王兄……”

 

   “回答我。”

    妖王殿前妖风簌簌传堂而过,远处天穹无边黑水倾泻而下,整座妖界栋榱崩折摇摇欲坠,妖王殿下轰隆作响如有鬼哭,殿上二人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海云帆仰头定定望着王陆的眸子,那一双桃花眼里柔情万种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管当下,旁的一切都不管么?少年轻轻吸了一口气,乌丝瀑布似的散开,金色妖纹从脖颈爬上眉梢,眉下悬着一双月牙似的眼,火红双瞳闪着魅人的光。海云帆轻抬脚尖,双手搭上那人颈窝,巨大的火红双翼便闪着潋滟金光在他背后展开,趁着王陆看的有些发呆,少年妖王迅速的在那两片薄唇上啄了一下。羞红从耳根蔓延到脖颈,然后霎时一切消弭复归平静。眼前的少年仍旧黑衣加身,有些犹豫的问了句,“行么?”

 

    王陆足足反应了几秒这才如梦初醒,“行!太行了啊!小小小海,我决定了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啊啊啊我这是在玩火啊。太可了!”

    海云帆被他逗得轻笑,心中却又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悲凉。此战足以为王陆正名。可世人对妖的成见有如一坐大山,至于道侣之说……只听他提一提,他便也心满意足了。

 

    璀璨的天光从妖界天穹照射下来,天幕扯开的大口子上战鼓擂擂之声隐约传来。果然是盛京仙门。自己送上门来了。

 

    黑海之上雷霆滚动。盛京仙门四大金刚拉着巨大仙山悬于海面之上。黑色战旗直入云端,天月真人手持灵宝立于阵前,阴恻恻一笑,只道一句“我们又见面了”,也不只是说给谁听的。

    “妖界封印已破。万妖入世,一切都来不及了。”海云帆不动声色出言试探,果然听见那苍老修士笑答,“万妖入世,血雨腥风。我等这一天已经等的很久了。”

    “九州大陆流窜的黑潮是你放出来的?”

    “五绝门下的青木印我早就动了手脚,为的就是今天。”天月真人邪邪一笑,翻手将什么东西震碎,海云帆只觉得浑身一颤,多年前体内种下的黑潮之毒骚动异常。“如今五处青木印尽毁,黑潮肆虐,人间地狱只是迟早的事儿。”

 

    “你疯了?”王陆扶住身旁少年,眉头微蹙,“没人能控制住那玩意儿。玉石俱焚对你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玉石俱焚?灵剑派的小娃娃,听说你一直在找人皇是吧?我就在这儿,你找我何事?”

    “你放屁。”王陆手中坤山剑已出,“世人皆知天月真人可是妖修。”

    “怎么不可能。你身旁的妖王不也是一半人族血脉么?轮修炼速度,我辈之中无人比我更强;论命数,我与妖族女将林星辰曾是至交,还提点天妖王生祭黑潮助他降世,这小妖王走的每一步里都有我的影子,早就算是命盘相交了。只是差了点功德,如今妖界重开加之黑潮肆虐必定战事四起怨灵无数,死灵之气空前充盈,末法时代以来恐怕再没有这么适合妖修破境飞升的时机了。待我斩杀妖王将其炼化,自会功德圆满。届时位列神格,自能轻而易举的将这四乱的黑潮重新封印,也算是将功补过,只不过费些周折罢了。”

 

    “说完了?老疯狗?”王陆冷眼看他,“这可都是你自己承认的。”语罢手中法术一闪一道光幕便乍现空中,那光幕中人影闪动正是现下他们对峙的景象,“现在线上人数估计也得过千万了吧。不知道万仙盟瞧见方才一幕是作何感想啊?天月老狗,想不到小爷第一次直播你就爆这么猛的料。真是谢谢你啊。”

 

    “什么直播?”海云帆扯了扯王陆的衣角在一旁低声问他,“你都干什么了?”

    “小海,你别管。接下来,你只管做你心里想做的,说你心里想说的事就好了。剩下的,哥罩着你……”王陆的话音将将落下天月真人一道凌厉术法攻击便袭了过来,海云帆眼中血色一闪便轻易化解,“想杀我。就凭你?”少年妖王剑眉一横,滔天妖气四散而出,却在一下秒浑身一颤,体内黑潮再次涌动,这次还连带着消停很久的万妖传承。这次,只有一只妖的记忆,林星辰的记忆……

 

    “我费尽心机提炼黑潮之毒你以为是那么好靠妖力压下的么?”天月开始大笑,“筹谋百年,若不是步步算尽,又岂敢这般孤注一掷?放心,我早知道万仙盟对我有意见了,那些肆虐人间的黑潮足够拖住他们一阵子,你即便使了什么诡计让他们听见我方才言语,茫茫黑海万里之遥,那群废物赶过来时,大局已定一切晚矣。灵剑派王陆是吧?区区化神,也敢拦我?”

 

    天月妖刀燃着黑焰当头劈过来,王陆拉住海云帆退无可退便只得以坤山剑硬挡。剑身震得他虎口发麻,王陆只觉喉头一阵腥甜便一口血花喷出,一百零八根无相剑骨竟被生生震断了三根。靠,天月不是合体期么?他修的无相心法本就极为特殊加上坤山剑全力辅助,越级一战并非难事,怎么会现在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王陆将海云帆护在身后忽然反应过来了。“河图真君何在?”

    “你小子倒是聪明。我派掌门在外游历百年万仙盟也未曾起疑。”

 

    王陆眼中一寒,怪不得他修为大涨。河图真君半只脚已经踏入真仙境界,天月老狗将他生生炼化,如今只怕是能与仙尊抗衡。怪不得他这般有恃无恐,今日就算万仙盟一众高手齐至,也未必能在旦夕间平息事端。

    王陆啐了一口血沫,千算万算,没算到河图真君竟着了自己弟子的道。化神对仙尊,王陆握紧了手中的坤山剑,觉得剑灵梁秋似乎在发抖。可下一秒,霸道刀气裹挟着巨大灵力再次破空劈落,王陆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拉了一下,待看定时少年纤细手掌已然挡在他的面前,那掌中握着黑铁刀刃,殷红血液淌下去竟连万丈高空下的水面也被染得一片通红。

 

    “怎么不愈合了……”王陆喃喃,听见远处老道放肆狂笑,“妖界破封,妖王与受封万妖的联系便断了。欲诛妖王,就在今日。小娃娃,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在本座面前托大?”

    黑海之上妖气滔天,海云帆又一次在王陆面前化了形,火红双翼燃着烈火在他身后展开,少年妖王脚踩无边黑水翻涌,头顶轰隆炸响的天雷,与浑身黑气的老道斗的难分难休。可王陆分明瞧见海云帆的眼神不对劲,那里头绞着犹豫、不解和失望却又虚的没有焦点,只一瞬便叫那妖道钻了空子将人轰了出来。

 

    王陆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定在了地上,仙尊境界即便只凭灵力威压就能让他动弹不得。那丑陋妖道只瞥了王陆一眼便提着海云帆的衣领将人拎起来,干枯如树皮般的手捏住少年脖颈,只稍稍用力便听到少年吃痛的叫声。诡异的符纹在海云帆身前显现,生炼活人,竟是这般光景。“别着急,你是第二个。”天月如是说。

 

    “别!”王陆闻言大喊,“你不是想修成仙王么。你没发现今日此处破封而出的只有我们两个?千万妖族并未与人族开战,白泽和九尾带着他们跟人族谈判呢。杀孽未起,你炼化了妖王也算不上功德圆满。你看……要不用他做人质,重新挑起人妖两族争端?”

 

    “缓兵之计。”老道轻笑一声,“你放心,如今世人眼里,黑潮肆虐尽是妖族手笔。谈和?笑话。”

   “栽赃陷害你还真是顺手拈来啊。”王陆咬牙切齿,体内灵力飞速催动却仍旧动不了分毫。

 

    万仙盟忙于解黑潮之危。白泽九尾奉命率万妖谈判。

    黑海之上万里无垠,他们二人孤立无援。化神对仙尊必败无疑,除非……

 

    王陆心念一动,“梁秋,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坤山剑应声而出,霎时间万千威压集于一身,剑身寸断,王陆便趁着这一息功夫结印施法,乾元燃血功飞速运起,剑灵梁秋在重伤陷入昏迷之时微不可闻的感叹,“一百零八根无相剑骨尽毁,疯了,一定是疯了。”

 

    王陆自杀式的攻击一击即中,一百零八根无相剑骨生生燃尽所带来的灵力威压几乎可灭仙王。海云帆早已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只听一声轰天巨响,三道身影便被从那灵力漩涡中飞射而出。王陆须发尽白,天月重伤不起,远处一众盛京修士被震得七混八素昏迷不醒。万里黑海之上,还能颤颤巍巍站起来的也就只剩下海云帆一个人。

    可少年妖王此刻状况也并不好到哪去。他一身妖力被炼去大半,脑中往日记忆片片浮现,女人被杀死的时候神态安宁,一句未尝说出口的遗言盘亘在女妖死前最后的记忆里,浮生过往寸寸翻过,他看见杀伐、看见征战、看见三百年前女人叛族之日泫然而下的泪水——万妖积怨过重,一旦破封势必生灵涂炭两败俱伤。再往后,便尽是温柔景象,如玉少年站在那记忆最尽头干干净净的笑,海云帆在母亲最后的记忆里见到了自己,她将杀红了眼的孩子揽在怀里手掌轻拍顺他发抖的脊背,朱唇轻启,有如天音,“小海,母亲一生以你为荣。”

 

    纠缠的一切仿佛春风化雪顷刻间尽数消解,海云帆觉得那一刻他终于放过了自己。不再有如身负万重大山,不再将自己压在那无边阴暗的人妖夹缝里,他终于能够有一丝丝轻轻松松和堂堂正正,可眼前惨烈景象却让他心在滴血,垂垂老矣的王陆孱弱的吸着气,黑海之上不知何处飘起一缕清气注入他的头顶。

     “原来是你。”海云帆轻笑一声,凌空跪在那人身旁。

 

    星辰大衍术算不出人皇是谁是因为那人可以是任何人。妖王起于妖族执念,可执念却是这世间人人都有的东西。所以万千生灵茫茫众生与所谓妖王皆是相伴而生,可却只有一人,能真正背得起这人皇宿命。

    他穿过真相,也穿过虚假,为他赴死、陪他重生,与他波澜壮阔也与他细水长流。命格相交不过是为了将那万丈冰雪用寸寸真心一路捂化,如此才解得了经世执念,化得开千载怨仇。

 

    万仙盟四绝好不容易平息黑潮赶到之时只瞧见火红凤凰婉转悲啼冲天而起,然后在空中尽数燃成灰烬,四海九州的无数清气便飞速汇聚融进少年的身体里。白发重乌,一百零八根剑骨瞬间重塑成金骨,天地间似有梵音响起,王陆张眼,一滴泪渺小如微尘从他面上淌下。

 

    诛妖邪、平祸乱。

    踩着妖王的尸骨。

 

    九州大地,仙王降临。

 

    020.

 

    王陆单独找到白泽的时候上古神兽正在处理妖界边缘之处的小纠纷,几个将将化形的萝卜精为了争一小块手掌见方的灵力土地吵得不可开交。偏偏这些小妖刚修成人形都是些奶娃娃的模样,这威震妖界的天妖王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实在是拿不准究竟该如何断这个是非。所以,当远远瞧见王陆走过来的时候他直接选择装作没看见,甚至,还不着痕迹的将几个萝卜精护在后头。

 

    这个妖王救回来的修士身上曾有欧阳商的气息,只要是人,都自私又偏见。更何况还是个曾跟人皇灵魂纠缠不清的人,绝对是我妖族大敌。可白泽只瞧见那人慢悠悠的走过来,手中金光一闪一个玉瓶便出现在手中,王陆蹲下身来拍了拍萝卜精光滑的小脑袋,将瓶中浆水洒向那坚硬的土地,刹那间那贫瘠黑土之上便灵力流转,几个萝卜精看的有些发呆大着胆子伸出一只小脚去踩了踩,而后便一个个喜笑颜开的一头扎进了土里。

 

    妖界今日最大的纠纷就这么解决了。

    王陆拍拍手站起身来,“我家也这样,秃的要死,也算久病成良医了。”他将手中玉瓶扔到那人怀里,“白泽是么?我想跟你谈谈。”

 

    王陆有一个计划。他想要推翻世人心中偏见的大山,想要平息妖族的仇恨和愤怒,想要这世间公道伴随着头顶阳光洒在每个人身上,想要这山河风光万里、而那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伴于身旁。

    这个计划,算进了整个九州。王陆手掌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白泽,你愿不愿帮我?”

     那份何昀给的名册,上书之人,尽是对着世间风俗有着大影响之人。如果他们一夜之间生出妖形,旦夕众叛亲离、人人喊打如避瘟疫,尝尽世态炎凉之后一朝恢复如故,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其实王陆要白泽帮的忙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将这名册中人尽数擒来,施以幻形术法,要他们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像极了妖,且将一枚“远程灵视符”贴在他们身上再将人完好无恙的送回去罢了。至于那符究竟所为何物,王陆也不过神秘兮兮的说了句是他根据喇叭花和传音符的原理自创的,时机一到便知道了。

 

    而所谓“时机”,大抵指的就是现在。白泽与九尾各带了一方妖众正与人族对峙,却不想那远处灵山五长老身上嗖的飞出一张符纸在天边铺开一道光幕,里头映着的正是黑海另一头妖王与盛京仙门大战的场景。

 

    几乎是同一时间,九州大地无数深受妖形困扰百口莫辩的大人物们身上都飞出这样一张符来,光幕挂在半空里,周遭所有人几乎都停了手上的动作,盯着那里头的动静。

 

    名门正道的仙长亲口承认自己筹谋百年妄图血洗人间,为的还是修成仙王这种一己私欲的屁事儿。而世人口中喊杀喊打的妖王却柔情万种为了正派少侠竟舍得豁出性命去。那光幕里的一切都光怪陆离惊心动魄,大战打的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可里头两个俊俏的少年郎却叫人好生怜惜,待到那光幕散去之时,地上众人早已不知不觉都潸然泪下了。

 

    白泽后来心想,王陆的确是将整个九州都算进去了。他要叫这片天地改换日月、重塑山河。突兀的黑潮来袭在知晓那光幕中的真相之后成了同仇敌忾的最好契机,千年前人妖携手抗击黑潮的盛景再现,一时间,杀戮消弭了仇恨、战争化解了怨憎。而此后,凡尘俗世里,经历了众口铄金的高官显贵、才子名伶,也大抵明白了什么叫人言可畏。四两拨千斤,有时候搬走一座大山不需要几世愚公,你只要叫几个夸父来就好。

    世人心中的偏见如春光化雪顷刻消融,王陆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匡扶了世间公道,开智识、破偏见,终于清气聚顶,功德大成。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步入仙王之列。

    可偏偏他已燃尽寿元,除非一步登顶,否则气数散尽。

    光幕之中人影已经变得有些虚浮,海云帆跪在他身旁拿着王陆的手颤巍巍的在自己命门之处画符,王陆张了张嘴却再无气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兄,我不怕疼。”海云帆点下最后一个符点,莞尔一笑,“我现在觉得我好像有一点配了,”他在他苍老皱纹间落下一吻,“你觉得行么?王兄。”

     烈焰灼灼,火红凤凰冲天而起,墨色苍穹,如绽烟火。

     光幕湮灭,万妖皆哭。

 

【相生】

    021.

 

    话说那仙王出世之日,少年面上并无半点喜色。妖王神魂俱消,助他一举功德圆满,一众修士赶来之时却只听到了哭声。

    万千妖族一同落泪,就连一众不相干的修士也湿了眼眶。谁能想到,妖王为救人而死?而这一场惊心筹谋,却是人想要还妖一个公道?

    半人半妖的妖王前半生恨透了妖物后半生又要替妖去恨人。一生所遇一切逃无可逃选无可选。到头来,竟已一己之死消了累世人族偏见,解了经年妖族怨憎罢了。身死魂消什么也没留下。

 

    王陆只仰面躺着,虚空中身下一片浮光,风平浪静。天边乌云尚未散开,玄色如墨,像极了少年旧日身影。他便盯着那黑云,眼睛一眨不眨,良久怔怔的说了一句,“不行。”

    王舞遥遥见到自家徒弟这般,御剑而出正要前去安慰,全不想被几个人一起发难给摁了下来,风吟推了推眼镜,“还有变数”;欧阳商拍了下她的肩膀,“让他一个人待一会”;海天阔则别别扭扭的看了两人一眼,“不想被烧死,就都给我乖乖呆在这。”

    这一句话说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王舞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天边一声清啼,尚未散尽的黑云金光万丈,连整片海面都被映的金灿灿的,世间天朗气清,火红神鸟燃着金色烈焰尾羽九彩,披着漫天霞光撞破那黑云直直向下一头撞进那人的怀里。

 

    霎时间天光明媚,山河动容。

    “外道成神。”风吟掌门握紧了手中的星辰剑,“朱雀。这是妖神朱雀!天啊我灵剑派竟然出了两个神仙!这下赚到了!!”

    “小海是军皇山的。”海天阔在一旁冷不丁的插嘴,“我没告诉过你们么?我母林星辰本体是只九彩凤凰。”

 

    海云帆乌丝如瀑散在那人身上,额间神纹若隐若现,一双月牙眼带了三分笑意盈盈的望着他,“现在行么?”

    “行。”王陆咽了一口口水。潋滟晴空忽的云雾缭绕,海上烟光万里却叫人看不清楚。“你不是说信我么?”海云帆伏在那人耳边,“不是跟你说了,妖王,死不了。”

 

     “小海,你方才是不是说不怕疼来着??”海云帆闻言一愣,便见王陆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一次次的这么作总得让你长点记性……”

 

    ……

 

    停停停。王陆将那人手中纸笔夺下,海云帆蹙眉看他,“怎么?我写的有遗漏?”

    “没有。”王陆扶额,这哪是有遗漏,这简直良心制作鸿篇巨制还是精编加长版,他早就知道海云帆记性好,却没想到好到这般地步。

 

    “我大哥说得对,话本里的故事真的不如真实的故事精彩。你看他们都把我写死了。”海云帆将一本小册子扔到王陆身前,“而且里头你三妻四妾、道侣成群。你不是说‘直播’是天下人都能看到我们发生的事么?天下人是瞎了么?”

 

    “没瞎没瞎,这不是没想到那天打了那么久,灵视符到后来就灵力用尽了嘛。好巧不巧正好就演到殉情那一段,不过也算阴差阳错虐到极致,这才换来世人的心疼和反省嘛。你看看现在两族和平共处,其乐融融,小海,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都是我的功劳?”海云帆闻言眉头一舒,“心情好多了。”

    王陆暗自抹了一把汗,谁说修成正果之后便看破一切淡泊出尘?海云帆以身殉道,修成的是司掌杀戮与重生的灾祸之神。也得亏是小海,那么温润的性子可每个月还是有那么几天……

    想什么呢?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帮他练练无相剑骨,顺带着帮大哥海天阔检查一下星辰回灵印还好不好用。这不,正巧又赶上这几天了,海天阔那个天杀的借着欧阳商和王舞即将大婚的噱头将他们撵来中州置办嫁妆,也不知道人家两个成婚这始终不能有姓名的憨憨在兴奋个什么劲儿。可王陆现下哪有功夫管别人?

    中州锦官城内一条水道夜市繁华,海云帆晌午在茶楼里吃茶时听了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便不乐意了,非说那后头写的不对,要自己亲自动手拨乱反正。于是,这说书先生便拎着自己的话本笔墨跟着他们上了这竹船。锦缎屏风后头说书人闷声闷气的问,“爷?改好了么?马上入夜了,小的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海云帆草草回了话,便转头望他,“王兄,那你说我这结局接下来该怎么写?”声音温软了几分像是平复了心情。

    “我来吧。”王陆提笔,抬眼看了这话本的名字随口问,“说书的,你这话本名叫《相生》,可有寓意?”

    “妖族秘传,人皇妖王相生相克。而古书有云,天下万物有无相生、阴阳相克,说的便是这好的坏的能互相转化又能互相制衡之意。小人不才,却也能勘透那惊世一战中,为恶之妖却行了善,只不过到最后逃不过被人皇克制身死的宿命罢了。所谓相生,便是如此。”

    “一个话本都能这么深奥?”

    “那大人以为何解?”

    “我不过一阶凡夫俗子,觉得所谓‘相生’就是相伴而生、相伴一生罢了。”

    “此解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说书先生还未说完便觉船外岸上忽的花灯四起,一片热闹,酉时已到,夜市将开。

    王陆提笔的手一顿,这结尾之处该写些什么呢?

    写他当年为了避开人皇命数要白泽帮他自毁清名鸡鸣狗盗?

    写伏魔峰上妖王并非做戏,茫茫人世确是只记得至亲至爱二人而已?

    写他们一起走过云诡波谲的生,淌过万法寂灭的死,最后在终点处撞了满怀?

    写那些信与疑、真与假,万丈因缘千般意义只为那一人而生?

    江岸已是人声鼎沸,海云帆早就到那船头去瞧两岸的热闹,“王兄你快点写。闻宝要的定胜糕、小琉璃要的金丝盏、薛公子刚恢复人形老板娘叮嘱了要买点雪燕羹回去,还有五长老点名必须买头一道的桂花酿,再加上我哥念了很久的要犒劳部下的南乳蹄膀,这些可都不好抢……”

    “哦……”王陆拖了长音,手中笔墨轻扫,便将书页阖上。他抬眼去瞧少年的身形,那人神色幽沉,江风吹过一双寂寥眉眼,他回身与他对望,那积了雪的眼底便泛起一泓水波,盈盈荡漾似有天光。

      竹蓬船晃了三晃,说书人察觉不对拂开半透屏风,却只见人去船空,案几之上只留下一本薄薄书册而已。江风呼啦啦的穿蓬而过, 案上书页哗哗翻起,正巧停在了最后一页。

    那上面空空白纸并无赘言,说书人一阵腹诽,还真是俗人,怎的那么长时间才憋出了这几个字。



    “命中注定,仅此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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